薛九英、伍和惠夫婦，接受的是音樂學院西洋音樂的系統(tǒng)訓練，大學時組樂隊唱流行歌曲，畢業(yè)后迷戀上了中國傳統(tǒng)民間音樂。近二十年，他們走訪100多位民間藝人，出版了三位民歌非遺傳承人的清唱專輯。
薛九英、伍和惠夫婦
雁南三路的一個小區(qū)，一套不大的房子，有著多重功能：薛九英的工作室；西安九音唱片公司所在地；陜北民歌公眾號的辦公室。
在一個寬大的像書案的桌子邊落座，記者和薛九英夫婦倆聊起了民歌傳承的話題。十多年時間，他們一直做的工作，就是對陜北民歌的保護和推廣。
北方民間傳統(tǒng)音樂的一面旗
“據(jù)喬建中統(tǒng)計，中國出版?zhèn)鹘y(tǒng)音樂唱片在十張以上的，一南一北有兩家，北方就是我們九音唱片公司?！毖庞τ浾呓榻B說。
喬建中是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研究員、博士生導師，曾任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所長，兼任中國傳統(tǒng)音樂學會會長等職。
九音唱片公司創(chuàng)辦于2006年，是一家民營音樂公司，挖掘、整理、出版、研究陜北傳統(tǒng)音樂乃至西北傳統(tǒng)音樂，尤其是瀕危的音樂類非物質文化遺產(chǎn)，是其宗旨之一。比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(chǎn)保護中心成立（2006年9月14日）早四個月；比《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(chǎn)保護與管理暫行辦法》通過且發(fā)布的時間（2006年10月25日）早五個月。
從2006年至今，九音唱片公司先后推出三位民歌老藝人的清唱專輯，分別是《三十里鋪——陜北民歌歌后馬子清清唱專輯》《二道圪梁——陜北民歌活化石柴根兒清唱專輯》（雙CD），以及《大燉羊肉離不了蔥——朱廣亮神木酒曲清唱專輯》。去年，主編并制作了《陜西經(jīng)典民歌90首》（9CD）。
陜北民歌只是傳統(tǒng)音樂的一部分，九音還出版有《榆林小曲——明清俗曲遺韻專輯》《清澗道情》以及《大擺隊——陜北大嗩吶傳統(tǒng)曲牌精選》。
陜北嗩吶也是近三四十年整理出版的曲牌最全、錄音最規(guī)范的民間音樂專輯，以前出過磁帶，不完整。榆林小曲的唱片，只有九音唱片公司出過。
“唱片賣不動，是時代的問題?！闭f起這一點，薛九英很無奈。
“內(nèi)地特殊的環(huán)境，不重視對知識產(chǎn)權的保護，對原創(chuàng)打擊特別大。臺灣的‘風潮’、‘龍吟’，只做傳統(tǒng)音樂，一年有一、兩億的營收，運營的非常好。”這一點令薛九英非常羨慕。
再不做就來不及了
1970年，薛九英出生于陜北佳縣。1992年，他考上了西安音樂學院五年制音樂學系，畢業(yè)后被分配到西安美術學院藝術教育學院音樂系任教，現(xiàn)在是副教授、作曲家、音樂人三職一身，同時擔任中國音協(xié)陜北民歌研究會常務副會長，是陜北傳統(tǒng)音樂挖掘整理研究的專家。
伍和惠生于戶縣一個秦腔世家，父親王文建是戶縣劇團作曲及首席板胡，母親山彥芳是著名須生演員。她三歲時由縣長抱著登臺，在劇院大型晚會上演唱秦腔。五六歲時，經(jīng)常亮相于元宵晚會，戶縣幾乎人人都知道山彥芳夫婦有一個會唱戲的娃娃。小學時，她和同學王戰(zhàn)毅（現(xiàn)西安秦腔劇院下設的三意社社長）代表戶縣北街小學參加文藝匯演，經(jīng)常拿獎。初中畢業(yè)后，伍和惠考到西安音樂學院附中學鋼琴，大學在西安音樂學院主修聲樂。
說起放棄秦腔改學鋼琴和聲樂的原因，伍和惠說，“父母覺得學戲太苦了，但又不想浪費我的音樂天賦?！?/p>
大學時，伍和惠與同學一起組建樂隊，任主唱，主要翻唱蘇芮、陳慧嫻等人的歌曲。偶然一個機會，她聽了一位老藝人唱的民歌之后，迷上了原生態(tài)民歌?！澳欠N被打動是無法用語言描述的，突然間就莫名地淚流滿面?！蔽楹突菡f。
過年鬧秧歌是陜北農(nóng)村的一種年俗。薛九英上小學時，村里還鬧秧歌，上大學后，雖然他年年回村過年，卻“再也沒有見過鬧秧歌的熱鬧場面”。
“近二十多年來，從未見過農(nóng)村有人唱陜北民歌，山上也聽不到悠揚的信天游了，半句都沒有?！毖庞⑦@歸結為封閉狀態(tài)被打破后，“傳統(tǒng)的風俗和生活方式、交流方式、娛樂方式慢慢退出了歷史舞臺”。過去認為“飯養(yǎng)身，歌養(yǎng)心”的價值觀，隨著文化環(huán)境的變遷被淡忘而消失。
做田野采風調查時，薛九英發(fā)現(xiàn)，找一個當?shù)爻雒拿窀枋质掷щy，“找到的也大多是六七十歲的老者，顫巍巍、上氣不接下氣，歌詞七斷八截，極少有不打絆子完整唱完三首歌的”。他判斷，這說明老藝人已經(jīng)很久很久沒有唱歌了。老藝人的子女也不學，“他們都要進城過現(xiàn)代化的生活”。
50歲以下的藝人，會唱的曲目都是從磁帶里學來的，曲目多是《蘭花花》一類陜北民歌中的“流行歌曲”，能唱個酒曲《人窮衣衫爛》就算“腕”了，而這樣的人是少之又少，比老藝人還要少。
薛九英認為，完整記錄民歌精髓的惟一辦法就是錄音，清唱是最精確、清晰、完整的方式。
“當時就覺得已經(jīng)是青黃不接了，要趕快先記錄下來。那時剛工作，年輕，有熱情，盡管工資不多，也還支持他去做?！蔽楹突菪χf，“老藝人有很多寶貝，非常喜歡識貨的人來挖掘?！?/p>
薛九英是陜北人，尋找陜北民歌藝人，可以托朋友幫忙找線索，但具體是否有價值，則要自己獨立去判斷。他在尋訪中始終堅持一點——藝人演唱要有獨特性，主要看藝術天賦和藝術修為。
薛九英帶著學生，做起了這件在別人看來是出力不討好的事情。但現(xiàn)在看來，那時他們做的也是一件正確的事?！霸瓉韺ぴL過的老藝人就算健在，現(xiàn)在也有一半都唱不了了，更別說達到一個高水準。”薛九英說。
民歌專輯背后的故事
從2006年起，九音唱片公司先后推出了三位老藝人的清唱專輯。
馬子清生于1935年，是陜西綏德人。18歲考入中央歌舞團，并在民歌合唱隊擔任領唱，是首位將《三十里鋪》唱響舞臺的。
1958年，馬子清調回陜西，在延安歌舞團短暫停留后，輾轉至陜西歌舞劇院工作，不久，便逐漸告別舞臺，淡出歌壇。
1984年，馬子清為呂驥編輯的《中國民歌集成——陜西卷》錄制了38首陜北民歌，首首經(jīng)典，獲得廣泛好評；1986年，陜西音像出版社出版發(fā)行的盒帶《陜北民歌精選》中也收錄了她演唱的三首歌曲。
2007年，西安九音唱片公司力邀馬子清再度出山，錄制了清唱專輯，也是馬子清惟一的一張專輯。
薛九英上門拜訪，和馬子清談錄制唱片時，老人面露難色。當時年逾七旬的馬子清患有高血壓，走路都需要人扶著。兒女們希望老人安享天年，并不支持她做任何傷耗身體的事情。
薛九英感到很惋惜，不只因為出唱片的想法落空，痛心的是馬子清對陜北民歌的深刻理解和她所獨有的演唱風格、技巧也許會失傳，成為陜北民歌界乃至中國音樂界的一大損失。
不料想，幾天后，馬子清打來電話，同意錄音?！坝X得我們是真正做事情的人，她也想給后人留一些有價值的東西。”薛九英說。
進入錄音制作階段適逢炎夏，考慮到馬子清年事已高，錄音時間長達近一個月，每天從家里到錄音棚，都有人小心接送，錄完歌后都會安排幾天的休息時間，就這樣還是出了狀況。有好幾次錄完音，馬子清都沒有食欲，最后一天錄音結束后，馬老師堅持不吃飯要回家休息。后來才聽馬子清的女兒毛玉說，回家后媽媽開始嘔吐，去醫(yī)院一連打了十多天吊針才好。原來錄音那段時間，馬子清每天都把自己關進房間練習，晚上很晚才休息，降壓藥比平時都多吃了一倍。
馬子清陜北民歌清唱專輯《三十里鋪》終于出版了，收錄了以《三十里鋪》為代表的29首陜北民歌，其中有《蘭花花》《趕牲靈》等人盡皆知的經(jīng)典歌曲，也有《一顆瓜子》《做滿月》等鮮為人知的傳統(tǒng)曲目，基本包括了陜北民歌潤腔、襯詞的所有技巧，是對傳統(tǒng)陜北民歌韻味、演唱技巧的一次完整總結。
這個專輯傾注了馬子清一生的藝術造詣和表演精髓，以及她對故鄉(xiāng)的深深眷戀之情，是她藝術生涯的封山之作。帶病錄完專輯后，老人就再也無法演唱了。
“慶幸之處是總算搶救下來一部分，遺憾的是馬子清竟沒有自己口授心傳的弟子?！毖庞⒏锌貒@道，“獨特的演唱法只能在這個專輯里尋找了。”
2008年12月，西安九音唱片公司和府谷縣文體事業(yè)局聯(lián)合出品，由中唱深圳公司出版了《二道圪梁——柴根兒陜北民歌清唱專輯》，其中收錄了柴根兒48首清唱民歌，分為兩張CD，其珍藏價值在于多數(shù)都是珍稀曲目。
出這張專輯時，柴根兒已經(jīng)85歲了，享有“陜北民歌活化石”的美稱。他8歲就開始唱歌，會唱的民歌不計其數(shù)，當?shù)厝苏f他可以連唱三天三夜不重復，曾在中央電視臺演唱，其演唱歌曲成為多部電影電視劇的主題歌或插曲。
2004年8月，薛九英帶學生康濤、高振杰、王曉玨，在曹柯夢老師的協(xié)助下，到府谷柴根兒家窯洞為他錄音，他唱了90多首歌，整整錄了三天。
本來錄制工作想在錄音棚里進行，但不巧的是柴根兒前一年大病了一場，狀態(tài)已遠不如從前，無論從換氣、拖腔還是音準控制、假聲變化等方面，演唱質量都和2004年的錄音差了很多。重新錄制沒有兩年前的錄音價值高，盡管背景音不夠“干凈”，能聽到開門、甚至偶然聽歌人的笑聲，但更“原汁原味”。
柴根兒天生一副好嗓子，天資聰穎，一聽就會，膽子又大，才學會就敢唱，被人夸為唱曲的“神童”。十多歲時，他學會了他所聽過的藝人們的幾乎所有曲調，晉劇、二人臺、山曲、蒙漢調等都可以唱得韻味十足。
18歲那年，已娶妻的柴根兒從父母手里接過分給他的一頭驢，當起了腳夫，成了一個“趕牲靈的”。常年行走在空曠、寂寞的山梁溝峁和草原、戈壁上，唱曲成了他排遣苦悶的主要方式。
柴根兒是《搖三擺》的開創(chuàng)者。他一個人趕著毛驢去內(nèi)蒙古，看到那里的女孩子很漂亮，特別是女孩子走起路來一搖三擺的樣子，很讓他動心，觸景生情，哼唱出了《搖三擺》。這首歌后來在陜北及內(nèi)蒙河套一帶被廣泛傳唱。
20多歲時，柴根兒在晉陜蒙一帶已小有名氣。他看見什么唱什么，現(xiàn)編現(xiàn)唱，買賣人過路人都愛聽他唱歌。歌唱得好，柴根兒也攬到了更多的營生，交到了更多的朋友。
1958年前后，延安來人要請柴根兒去當老師，他擔心自己當不了，沒去。
隨著公路越修越多，腳夫這個職業(yè)消亡了。柴根兒轉行到內(nèi)蒙古的國營運輸隊工作，但時間不長，就回鄉(xiāng)務農(nóng)了。
從“社教”到“文革”，柴根兒多數(shù)時間唱《東方紅》《大海航行靠舵手》等革命歌曲，實在憋悶得不行，就跑到黃河灘上或沒人的山洼里唱幾嗓子山曲。
1976年，霍向貴帶隊去省上參加文藝調演，府谷就去了柴根兒一個，他殺了一只羊做來回的花費。這次調演，柴根兒獲得了金獎，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獲獎。
2000年，柴根兒首次亮相中央電視臺，演唱了《搖三擺》《五哥放羊》《十對花》《二道圪梁》，使更多人從電視上領略到這位國寶級藝術大師的風采。
2004年，已經(jīng)83歲的柴根兒在首屆“CCTV西部民歌電視大賽”上奪得了銅獎。
2009年，薛九英編輯出版了《大燉羊肉離不了蔥——朱廣亮神木酒曲清唱專輯》。
朱廣亮是神木人，會唱很多神木酒曲。他家在內(nèi)蒙古與陜西交界的地方，村里人住得很分散，一家和一家相隔十多里路。
“去時租了車，回來已經(jīng)晚上，找不著路，車還不時地陷進沙子里……”薛九英回憶說，在偏遠鄉(xiāng)村尋訪老藝人，實在是一件辛苦的事情。
借助新媒體推廣民歌
2015年12月22日晚，2015年度“陜北民歌”青年歌手網(wǎng)絡排行榜頒獎典禮在西安“知無知”文化空間隆重舉行。
這一年，薛九英和另外三個陜北民歌愛好者運營“陜北民歌”公眾號，半年時間就有了3萬粉絲，內(nèi)容作了108期。還舉辦了首屆網(wǎng)絡歌手大賽，有15人獲獎。
2006年，薛九英在陜西藝術師范學校成功舉辦了校園陜北民歌大賽后，他就不斷利用各種渠道辦比賽，試圖從中發(fā)掘隱藏于民間的優(yōu)秀民歌手，以及潛藏于民間的原生態(tài)的陜北民歌，以擴大陜北民歌的影響。
2007年，薛九英和幾個同仁建了一個陜北傳統(tǒng)音樂網(wǎng)，也叫陜北傳統(tǒng)音樂論壇，其中包括民歌，全國僅此一家，曾經(jīng)做的很紅火。那時論壇也辦過民歌大賽，2009年的大賽目的之一，是為王向榮選徒弟。
新媒體上來了，運營了七八年的陜北傳統(tǒng)音樂網(wǎng)就關了?！霸蚴乾F(xiàn)在很少有人在電腦上看，都轉到手機上看微信了。微信固然方便，但內(nèi)容和論壇不能比，一期發(fā)布的數(shù)量很受限制，當時在論壇上一次都能上傳十多首歌?！毖庞⒄f。
2015年，延安市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出品拍攝了《蘭花花》《趕牲靈》等四部陜北民歌的微電影，意在通過還原民歌產(chǎn)生的歷史淵源以及其背后的動人故事，推廣陜北民歌。
2015年11月13日，微電影《蘭花花》獲得了第三屆中國（杭州）國際微電影展最佳音樂獎。薛九英擔任這部電影的音樂制作。
作為陜北媳婦的伍和惠，同時為民歌微電影《趕牲靈》和《蘭花花》唱了插曲。
“音樂學院基本是西洋樂為主，民歌只是借鑒了中國傳統(tǒng)的發(fā)聲，與美聲比發(fā)音靠前一些?！痹谝魳穼W院學民族唱法的伍和惠這樣解釋學院派的民族唱法。
做了這么多年與傳統(tǒng)音樂有關的采集工作后，伍和惠對不同地方的民歌有著廣泛的涉獵，尤其善于演繹陜北民歌。
2010年4月30日，伍和惠在西安美術學院美術館舉行個人獨唱音樂會，演唱內(nèi)容包括陜北民歌、陜南民歌、流行歌，以及秦腔、碗碗腔、眉戶、京劇、陜北二人臺等多種曲目。令觀眾驚異的是，她居然能將如此多種曲目都演繹得非常到位。
早前一年，伍和惠推出了《秦之韻——伍和惠傳統(tǒng)秦腔唱段精選》，選錄了傳統(tǒng)秦腔12個精彩唱段。這個專輯最主要的一個特點，是由傳統(tǒng)秦腔樂隊伴奏，唱腔完全使用陜西關中方言的咬字，充分保留了傳統(tǒng)秦腔原汁原味的特色。有專家評價伍和惠的“二肖派”（已故秦腔表演大師肖若蘭以及肖玉玲大師流派）唱腔：婉轉細膩、別具一格，注重行腔的音樂美，華麗委婉，優(yōu)美動聽，善于運用上下滑音、小顫音及鼻音等多種風格的民族聲樂潤腔技巧，為樂曲增添了一種特殊的靈秀及優(yōu)美，有如一股清新的山野之風，又不失古典溫潤之感。
伍和惠說，“秦腔是我一生的愛好，會一直唱下去的。”
而對薛九英來說，民歌保護工作還有很多事情要做。“收集了那么多老藝人有價值的演唱曲目，因資金籌措困難，無法公開發(fā)行?！钡?，薛九英表示，他會盡其所能，將這項鐘愛的事業(yè)堅持下去。
（責任編輯 馬穎超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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